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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陈承直起身,打量对面的林棉,权衡她是不是值得他讲出这件事。这是他心底一直以来最深的痛苦,他很少和人提及。尤其还是这个新认识的朋友。
  而林棉,这个眉眼间隐约有点像陈诺的女孩,用一双哀伤的眼睛,真诚地看着他。他见过太多表情与眼神,早已能够轻易分辨出假意或真心。
  “好吧,我可以告诉你。”
  “那是一个冬天。我们那儿有赶大集,你知道吗?”
  他不是安城本地人。离开故乡后,陈承多数时候不会去回忆过往,也不太诉说从前。反正一个人有没有过去并不太重要,出身高贵跌落谷底,人们会笑这是活该;出身卑微爬上高位,人们只说这是走运。总之,眼前最重要。
  钱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,他现在过得很好。
  那时候,他的妹妹,陈诺,还没有桌子高。她是个容易害羞的小姑娘,小小年纪就生了冻疮,红通通的手肿得像胡萝卜。
  “叁块钱太贵了,傻子才花这个钱。”她很想要什么东西,不会直接说想要,反而劝自己劝哥哥不要买。陈承把她的心愿记在心里。
  那时候他们的家庭太穷了,母亲的病没钱治疗,只能在家拖着,说好听点是保守治疗,其实也就是等死。父亲去了安城打工,去找发财的门路。
  那天他们兄妹两个人手牵手去赶集,临近年关,集上人很多。他们要把家里下的土鸡蛋卖出去,陈承答应了妹妹,换来的钱就去买那一个小猪钥匙扣。她惦记了很久。
  鸡蛋很快卖完了。他们往大集的另一头走去,那挂着钥匙扣的小摊子就在前面。
  不过几十米的路,挤满了人。冬天里,大家穿得厚实,简直是人贴着人地往前挪。
  “我牵着她往前走。人太多,挤得厉害,看着口袋里那点钱。我根本没法回头。”
  “我明明抓着她的手,真的抓着的。”
  “可再一回头,人就没了,就那样不见了。”
  “这个事过去后没多久,我妈就死了,我爸就发财了。”
  陈承平静地叙述完:“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。”
  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,很长时间缠绕着陈承的日日夜夜。
  比起他的执着,他的父亲陈德铭并不热衷找这个女儿。他宽慰自己,女儿早晚都是外人的,儿子在一切都在。他顺便宽慰儿子,说那只是他的无心之失,认为自己是个大度宽容的父亲。按道理,陈承不该恨自己。
  他是极其虚伪的,喝醉了酒时会哭,想想死去妻子的好。他们共苦时,妻子为他变卖了陪嫁的金戒指。他嚎着她的小名,琳琳,你怎么先走了,不要走。
  陈德铭又想想女儿,也是那样的可爱,令他想起和妻子初见时彼此许下的承诺,虽然他从头到尾只给她取过一个名字。他甚至于不太记得女儿走丢那天具体穿了什么,上衣和裤子的颜色常搞反。
  但这都不妨碍他怀念她们。
  他何尝不知道愧疚,但全身心的愧疚令他难受,令他更心疼自己,于是他就抛弃了大部分的愧疚。
  这是不错的,留下一点点用来适度地做出哀伤的姿态,好教他在有时候劝慰自己不是什么都没做。陈德铭感觉好了许多。
  这是男人不同于女人的那点“果断”。
  陈承经常站在一边看着他那个喝得一滩烂泥样的父亲,家里的阿姨要上前去扶,他挥手让她别管。他也不会去扶他。反正等他醒了,该忘的全忘了,该带回家的女人,一样都不会少。
  “陈承。”一个满脸皱纹、像鬼魂一样的东西抬起头,开始伪装成一个父亲,给自己套上一副得体的皮囊。陈承有时候怀疑自己的父亲是什么动物。
  “你要明白爸爸的不容易。”
  是的,他确实不容易。陈承知道。
  但他也知道,这世上没谁是容易的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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